[markren/najun]常夜4-7

4


金道英给黄仁俊打了通电话,无非就是关心一下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是像之前一样清冷,在这样的冬天听总是让人冷得彻底,但好在金道英说话有抑扬顿挫,内容也净是些开朗快乐的事情。

黄仁俊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暖炉前,听金道英语速极快地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时不时被逗乐两下。听了许久,金道英只字没有提那只在地下室不温不火地开完最后一场live就消失了的小乐队。黄仁俊抱着并没有想得到回答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学长,你还记得罗渽民吗?”

“记得啊,那个以前非常受女孩儿欢迎的比我小一个年级的臭小子嘛,唱歌挺好听的…我还有他联系方式呢,发给你?”




黄仁俊盯着金道英发过来的一串号码发起了呆。



外边的路变的静悄悄的,唯一一块霓虹灯牌也不闪了,全世界又开始睡起了觉。他在想那些盒子里的照片是不是也一样地和这个世界一起睡了过去,而自己却执拗地想要唤醒这些冰封的小东西。雪安静地飘下来,一整困意冲上了黄仁俊的身躯,他的作品在黑暗里发出温柔的光,他感受不到那份温暖,无法克制地向往着闭上眼后的一切。


不是现实里的一切。



黄仁俊睡下的时候又梦见了罗渽民。


他的脸被阳光照得不真切。可能是冬天还没有结束,黄仁俊浑身发冷。



罗渽民拿起路边的扫帚当作吉他,坐在不通车的马路牙子上,趁着嘈杂人群被表演吸引了去的时候给他唱歌听。间隙说了什么,可能是去年的某一天一句微不足道的话。黄仁俊仿佛置身于水底,耳朵里听不清,话也说不出一句,而后逐渐清晰,他听见罗渽民拉着他的手说我爱你。

夏天的热气像是一个巨大的盒子,黄仁俊拆开一个口,罗渽民又封上了所有的去路。



黄仁俊被罗渽民拉着走了很多条马路,甚至走得远到不认识来时的路。他往马路的尽头看,是夏天被照得发烫的空气扭曲了笔直的电线杆。铁轨前的路障自动落了下来,列车从眼前飞逝过去,他看着罗渽民的后脑勺。义无反顾地一路向前跑。



路边的小孩儿奔过来跑过去,有一个小女孩儿拉住黄仁俊说哥哥我的风筝挂树上了。于是黄仁俊就骑在罗渽民脖子上给小姑娘从香樟树上摘风筝,罗渽民故意抓着黄仁俊的腿瞎晃。黄仁俊好不容易才抓住风筝给小女孩儿丢下去,罗渽民就笑他说你怎么这么怕。


时间的概念被模糊,黄仁俊挣扎了几下和罗渽民一起倒在草地上弄破了好几颗香樟树的果子。罗渽民抓着他的手闹他,充满着人情味,第一次见面时在吸烟处吞云吐雾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了。落下的阳光被罗渽民挡住,却还是窸窸窣窣几道光线穿过他的发丝落在黄仁俊的眼底。



黄仁俊被那几道光线刺得眼睛生疼,用手臂挡着眼睛,两颗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而那些时间就好像飞奔走的列车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黄仁俊的生命里。





透明的水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来,耳边安静得令人不安。黄仁俊睁开眼睛,心口跳得快,呼吸急促。细微的声响惊动了趴在旁边的李敏亨,他惊醒,看了一眼黄仁俊,立刻把吊针的速度调慢了些。


“你还没给我讲你去国外的小女友的后续呢……咳咳。”黄仁俊半闭着眼睛,视野一片被漆得惨白的墙。失焦的眼神让他看起来状态极差。


“那天她和你一样,”李敏亨停顿了一下,中间去掉了几个字,又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出了后半句,“她离开的时候很安静。”


黄仁俊盯着李敏亨的手出了神,回过神来他写满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并不是费力洋装,而是发自内心地安心了似的:“那你送过一次了,就应该有经验了,挺好。我还担心你会伤心到没办法给我送两朵小花。”


“你是很想让我送第二次。”李敏亨手里的橘子剥完就塞进黄仁俊的嘴里,“我看什么都塞不住你这张只会说瞎话的嘴。”



黄仁俊费力地吐出那只巨大的橘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李敏亨拿纸巾给他擦手,黄仁俊就把橘子汁也擦在李敏亨手上。李敏亨拿湿纸巾往他脸上瞄准,苍白的病房好像就突然有了些许颜色。玩累了,李敏亨给他擦脸擦手,黄仁俊的困意又席卷了上来。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温暖的床,还有人在一旁守着他。

黄仁俊闭上眼,睡得很沉。



落进软绵绵的梦境棉花堆里之前,他甚至心里有一刻,不那么想死了。



5


眼前略过的画面有李敏亨高中时候傻了吧唧的锅盖头,平平地贴在脑门子上。

他缓缓地在走廊上搬着高过他肩膀的作业堆,往办公室走,经过低年级教室走廊的窗。黄仁俊趴在桌上看着他头发的阴影落在桌上,抬眼他眼镜折射着太阳泛着金光。


夏天女孩儿被风微微吹起的裙摆,小虫飞过他的头顶。走廊远处听见嬉闹的喧嚣,还有香樟树果子被晒干了释放好闻的香味。夏天也一点都不难过,黄仁俊闭上眼,度过一次又一次只有李敏亨的影子扣在心底的午休。



放学后的酸奶店,李敏亨擦掉黄仁俊嘴边的酸奶冰激凌,粉红色的灯管和玫红色的墙壁交相倒映在黄仁俊的眼底。他盯着李敏亨的眼睛出了神,李敏亨被盯得不好意思,但高三结束他就要走了,四年,谁说得好呢。



黄仁俊叼着塑料的酸奶勺子,喃喃开口道:“我们能不能不要长大了。”



“我也想啊,”李敏亨笑着把自己大拇指上的残渣擦掉说,“但怎么可能呢。”

纸巾被揉成一团,皱巴巴地缩在一起。黄仁俊门牙一使劲,塑料勺子的前端被咬成两半。空荡荡的盒子里留下了几块棉花糖,吸了化成水的酸奶冰,软趴趴地躺在里面让人失去了食欲。


最后碎成两半的勺子和空盒子还有破棉花糖被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连带着那一团被李敏亨温柔揉碎的破烂纸团。



黄仁俊过和李敏亨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生日。李敏亨半夜从自家窗台偷偷翻去他家,一盒子小水果蛋糕。把快要睡迷糊的黄仁俊摇起来,两个人都是一头鸡毛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盯着蛋糕。

李敏亨在黄仁俊面前点着了火柴,用手护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些蜡烛。黄仁俊被微弱光线照亮的脸上,啪嗒啪嗒掉下来好几颗眼泪。


他说不上来这样悲伤的感觉从何而来,从来都以为时间是取之不尽的长河,而不过是转瞬既逝。道理又有谁不懂呢,人活着就会长大,长大了就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死。


长大之前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长大了才知道之前的一段时间已经往前跑,再也追不上了。那就得学会庆祝一个新的变化,好像长大一岁要过生日,要唱歌要吃蛋糕;毕业典礼上被扣上了帽子,心里即使空落落的也得笑;再回溯到小一些的时候,叫出了第一声妈妈爸爸,第一次学会了系鞋带,这都是些值得庆祝的事情不是吗。


不是吗。



李敏亨慌了手脚给他擦眼泪,黄仁俊皱巴着眉毛把蜡烛给吹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黄仁俊带着鼻音糯糯地说了一句,得长大呀。


重新回归于黑暗的房间和窗外的一阵蝉鸣一树香樟,那一天晚上李敏亨落下四年分别前的一个蜻蜓点水一般小心翼翼的吻和无法控制落下的眼泪,不断地不断地把他拉回对于一切都敏感脆弱的象牙塔时期。





黄仁俊再睁开眼的时候流过眼泪的地方干巴巴地发疼,李敏亨留下了字条要他好好吃饭,去上班了。

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盯着那一串电话号码,信息框里的文字打两个又清空,打两个又清空。他觉得可能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发出这条消息了,即使多在乎多想知道多么用情至深。


他起身把自己的营养管输液速度又放慢了很多,呼吸也变得缓慢。



黄仁俊睁开眼,躺在罗渽民大腿上,他低下头和他接吻,炙热的阳光照得他浑身发烫。罗渽民的嘴唇薄情,也许是因为薄情,所以才尝起来冰凉冰凉的吧。他在湿热的空气里寻求一丝庇护,如同离开了冰柜的冰激凌一样粘着留恋罗渽民的嘴唇。


他也搞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唯一真实的呼吸也背叛了他。他的嗅觉里是罗渽民的香水,是夏天小镇里夜半阵雨古建筑发霉的味道,是那股熟悉又呛人的二手烟。


黄仁俊有的时候甚至重新坐在那一间狭小闷热的地下室里,听金道英心碎的歌,干巴巴的眼眶里落下的泪水,燥热潮湿的空气。金道英开口唱歌,清冷寂寞,仿佛是青皮柠檬苏打水一样,冒着气泡,蒸汽碰到杯壁凝结成水,又落下来。




忽而又是阳光照进教室的午休了,他曾经以为不会迎来终结的夏天的故事,终究还是像被丢进垃圾桶里的纸团一样结束了。



6


人生下来可不是朝着死活的吗。

烟头红光忽明忽暗,随着罗渽民嘴唇张合一上一下地跳动着。黄仁俊已经很难分辨在做梦还是现实,下一秒随着红色烟灰和霓虹灯的光圈转头睁开眼,李马克趴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说得活下去呀。


活不活下去从来都不是问题。黄仁俊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出了神,李马克接下来说的那些絮叨的话,包括以前的小事情,他也都像是听了,但听着更伤心了。

眼前的事都和走马灯一样过,因为活得活不了不是自己控制的,反正是个治不好的病,他都能想得出自己葬礼时候假惺惺的眼泪滴完以后不尽兴不归的酒席。

喜丧又有什么不好呢,黄仁俊想。罗渽民喝酒的样子多么潇洒令人羡慕,尽管自己的脑海里罗渽民的样子早已不清楚,那些铁盒子里的小东西本是记忆里的零头,现在他却成为可怜到要拿零头充当全部回忆的穷人了。


可不是吗,罗渽民就好像大海上的浮萍。

狂风暴雨的时候他也飘远了,被雨水打湿打翻,他也轻松地打个溜翻身就逃走了。轻松快活,而黄仁俊则不然,他更像一条扎根在石头底下的海草,随着狂风暴雨中海的流向望,看罗渽民自由自在地向不知何处跑去,自己的根在原地腐烂。


罗渽民是什么,就好像记忆里亘古的希腊神话,存在过又不存在过,一切都是被记忆美化加工的。


更像是他不复存在疯狂青春里的黄粱梦一场,说不清道不明,开始得荒唐滑稽,结束得戛然无声。黄仁俊想念极了的罗渽民,认全世界谁都说不出是个真假。

包括他自己。




李马克来病房的时候黄仁俊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李马克就坐在他旁边,盯住他手上的输液管不要回血。黄仁俊小声嘀咕梦话,他就侧着头听,手里一台电脑赶报告。他支一盏暖黄色温柔的的灯把无边无际狂卷来的台风拒绝在外,黄仁俊偶尔睁开眼和他说话,送来的粥也两口之后摇头。李马克说你要是出院了也和现在这么亲近我就好了,就像以前高中那会儿那样。

黄仁俊笑着摇摇头说你知不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是人的本己,大限要到,我在思考倒计时人生怎么才能不后悔地过了。


李敏亨听黄仁俊神神叨叨说了很久,外边豆大的雨滴被台风甩到窗户上,安静的避风港里面一盏温柔的橘黄照亮着两个人,这一次的夜晚度过得就像永恒。


或许是季节过去,树上叶子最后一片都落了下来,天气冷到连清晨的鸟啼都没能叫醒梦里的黄仁俊。


紧急按钮触目惊心的红色,李敏亨都觉得像自己手上沾的血,他自责。




7


故事终要有个结局,结局不尽人意也要散场,看客三三两两地散了,舞台上的时间空间也注定要消失。

何况是一个人的剧场。


又一个飘雪的冬天,李敏亨手冻得发红。他清理着黄仁俊的房间,杂乱的东西堆成一座小山,有他画的手稿,还有涂鸦。上面像开玩笑一般的把李敏亨的名字和黄仁俊的名字写在一起画了个爱心。

李敏亨想起来以前没有什么用的约定,谁都忘记了最开始的理由,黄仁俊丢下手里的笔说要是我们都找不到真爱的话干脆一起过吧。半天谁都没给出个回应,但他们就好像默认当真了似的,像窗外慢慢延伸到屋顶的爬墙虎似的一夜之间爬满了心墙。


李敏亨在国外的时候就听家里人说黄仁俊突然住院,他打电话给黄仁俊,黄仁俊声音虚弱得要随着电波飘走。

“我死了以后给我烧个画板画具什么的吧,要求不高的。”李敏亨认识的黄仁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就好像病不在他身上似的。李敏亨答应黄仁俊说回来再一起打游戏,然而回来以后黄仁俊一天比一天打不起精神,自己也忙于工作。

没人记得一通普通电话里的小约定。


李敏亨在国外认识了一个同是亚洲人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多小的几率,那个爱笑的姑娘也突然有一天倒在地上,纤细的手腕再也没有挽住他。



那颗肿瘤最后还是带走了李敏亨的一切。



整理遗物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李敏亨代替黄仁俊的父母收拾他留下的东西。眼泪也无法克制地掉在深色衣服的袖子上。他忽然想起来黄仁俊和他说不要长大的眼神,脆弱又飘摇,就好像他戛然而止的心电图一样。秋天的最后一只蝉冻僵落进土里,无人知晓。


黄仁俊留下了一个盒子,里面的拍立得都是空白的,照片也是他独自去旅行的自拍。李敏亨盯着那些空白的拍立得相纸,把它们悉数放进自己的相册里,他不知道黄仁俊经历了多么孤独的一段空白时间。这些相纸没有一张有成像,下面有的标注了时间地点,字迹都被主人一遍一遍摩擦掉了痕迹。


你看到了什么。



李敏亨按照黄仁俊遗书的嘱咐帮他丢掉一些东西,包括手机里和家人以外的短信。他翻过一条一条和黄仁俊的短信消息,李敏亨害怕这些带着温热的数据消失以后自己也会不记得,最后还是点击了删除。



最后的通话只有三秒,是一个没有注名字的电话。


李敏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过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打这个电话,空荡荡的窗外忽然飘下来了雪。脑子里掠过了黄仁俊趴在阳台上笨拙地抽烟的样子。


“喂?”


“……啊,你好,我叫李敏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李敏亨立刻接了话,“或许你认识黄仁俊吗?”




“我不认识啊。”





李敏亨有很多时候会突然不明白黄仁俊在想什么,他的脑海里也许都是烟花一样爆炸瞬间绚丽无比的想法,是点缀在奶油上的枫糖浆和白糖霜,永不落日的白昼。

长在脑神经边上的肿瘤从一块奶糖大小长到了足有半个拳头那么大,黄仁俊指着片子和李敏亨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肿瘤都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现在回想,也许黄仁俊在那些入眠的夜里每天做的都是五彩斑斓刹那永恒的梦。

他安详入睡的夜晚永远不会迎来终结了。



从此以后李敏亨系着领带的二十五岁,四处奔波的三十岁,背着旅行包的五十岁延续至一生的的时间里,黄仁俊将永远都是二十岁的模样。李敏亨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忘记夏天走廊里的小故事,会忘记黄仁俊在生日夜晚落下的眼泪,会忘记自己高中时光,会被时间的大浪拍每天遗忘更多一些。

他只是这一刻止不住的心痛,即使忘记了理由,他依然会时不时心脏阵痛,血液蒸腾在热潮扑面的夏日阳光之中,再遇见黄仁俊。



黄仁俊从岁月逃开了,留在了狂欢永不终结的夜晚。群星为他歌唱,河流为他静止,山河因他永恒,呼吸从此失去意义的常夜之中,黄仁俊永远在那里。



至于黄仁俊和罗渽民的一面之缘也永远被关在了十八岁闷热夏天的地下室里,独角戏延续。

不过是一场被烟雾迷住了双眼的一见钟情、独自看花的空虚杜撰。




安眠长夜的睡前故事至此,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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